最難的是相遇；最苦的是別離。

生死議題不可能有標準答案。只是，對於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而言，即便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想去探究與追尋。也許直到我眼睛閉上的那刻，才能明瞭，才願意放下。那是失去摯愛的人，無論如何都想超越生死界線的那點癡心。

二0一七年十二月十八日

我與Jocelyn老師約在她的台北工作室，進行『DNA潛意識深層療癒』。Jocelyn原來定居在美國，之前在美國也從事靈療工作。她說她媽媽和妹妹也都有此能力，只是她們不願特別去開發。

​我大兒子有天跟他表弟介紹我小兒子的名字說：我弟弟叫陳祐同。他的名字是我的祐，我妹妹的同(彤)合起來的。大兒子如此自然的說出我妹妹三個字，我想起曾聽過的一句話，你愛的人死之後，就住進你心裡。

​我小兒子已一歲一個月，而我女兒也離開兩年了。上周重聽Ruowen Huang 視頻說人死之後，邏輯會消失在原地，感情回憶留下來給家人，靈魂去投胎了。我天天想女兒，但這半年再沒有夢見過她了。我想她的靈魂已經去投胎了。我該替她開心。再怎麼不甘心不願放下也都於事無補。此生情緣已斷。而昨晚睡前邊滑手機看女兒照片，又看到女兒的遺體照片(google photo自動按照日期排列，常常不小心總會滑到)。曾經動過幾次想刪掉這些照片的念頭，但又覺得這些影像不管怎樣令人不忍直視都是我的女兒，是肉體已死的真相。不過老實講，昨天我放大看著照片，讓我害怕痛苦。我覺得若我有天能下定決定刪掉這些照片我必然是有某種突破性的領悟。但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是覺得我必須留下它們，以近似贖罪般的心情，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死亡離我多近，無常怎樣可怖真實。

​走下這架EK-49航班，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無助的時刻。我們被帶往機場裡的警局等待。我一直問我女兒到底在哪裡？他們一個一個充滿同情對我說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女兒完成使命去當天使了。我真的聽不下去，為什麼還不帶我女兒去城市裡的大醫院？後來，他們說要帶我去看女兒了。我媽突然抱著我在耳邊告訴我見到女兒不要哭，不能流眼淚，要讓她好好的走。我走進房間，打開病床上包裹著的毛毯，掀開一層白布，看到了我女兒。她膚色比平常更白，眼睛微微張開著，但是看不到媽媽了。她嘴唇是紫色的，嘴角上揚好似微笑。我低頭輕輕吻上她的唇，還是軟軟溫溫的。妹妹的身上也香香的。我在她耳邊跟她說：妹妹，你乖乖聽話，阿彌陀佛會帶著妳，妳好好跟他走。很快他們又把女兒推出去了，我全身癱軟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有個中東女人抱住我，流淚說能體會我的感受。我要求再打電話給先生然後痛哭流涕地跟他道歉。先生哭說：把你自己照顧好，把媽媽照顧好，把女兒帶回來。阿聯酋航空Mr. Jallad載我們去到醫院，我跟法醫再次描述女兒的症狀、反應、包括所有服過的藥物都拿出來。法醫交還給我一個袋子，裝著妹妹手上戴的佛珠，除了她自己的，還有我的、阿媽的，舅舅的，阿姨的，在飛機上急救時通通幫她帶上了。當天到飯店，我一夜沒睡，只要想到妹妹一步步邁向死亡可是我做為她的媽媽絲毫沒有察覺，真的很痛苦。隔天早上，牟代表過來探視說他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相關流程還在了解，但他們一定會盡全力協助。因當地效率並不好，也要有長期抗戰準備。但像奇蹟一樣，原本不知要拖多久的手續。傍晚竟通知我們可以帶著女兒回國了。晚上在機場櫃檯， Mr. Jallad對我說他代替我全程看著女兒入殮封棺。這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啊，但都特別真誠地幫助我們。若非女兒選擇這裡，我們這輩子也不可能來此到地。後來，大家說完全沒有外交關係的科威特兩天時間就能出具所有文件，甚至讓我們帶著女兒回台，不需當地火化，是很特殊的。隔天凌晨我們飛抵杜拜，我再去回去機場醫療室，另一位值班醫師把女兒的病歷報告調出，跟我確認當時的醫囑是建議到目的地以後就診，進一步檢查。他遺憾看著我說你女兒離開這裡時的生命跡象包括體溫、血壓心跳都是正常的，他們沒有道理阻止她上飛機。同日傍晚我們回到台灣。疾病管制局問了很久擔憂是否有感染性疾病的可能性。但科威特證明文件齊全，女兒出關了。那天淒風苦雨的，我與先生坐上了與棺木一起的那部車子。

​我們登上飛德國的班機。起飛後女兒狀況還不錯告訴我她想看影片，我幫他調整好也要了杯柳橙汁放在他桌上，此時我也真心累了。我告訴女兒，媽媽實在好累就睡五分鐘好嗎？女兒抬頭對我一笑說好。我瞬間睡著，但沒兩三分鐘，我突然驚醒趕緊看向女兒是否一切安好。發現女兒眼神渙散。叫了也無法看向我。我真的嚇壞了一把把她抱起來到家人的位置，告訴他們我女兒不對，弟弟把女兒接過去抱著說女兒有看他也有跟他說話，姊姊也安慰我不要這樣慌張，女兒應該是吃了太多藥了。當媽的一股直覺、我直接衝去找空姐，告訴她我女兒失去意識，我問說飛機才剛起飛是不是能立刻返航或是幫我找機上醫生。空姐跟著我去看女兒，這時我媽說，聽說叔叔的鄰居陳醫師也跟我們同一班去德國。我不等空姐，對著機艙內全部乘客大喊:這裡有沒有一個陳醫生，嘉義人？喊了兩次沒人回應，我往前跑到另一個機艙一樣大聲喊：這裡有沒有一個陳醫生嘉義人？沒有人回應。我再往前喊突然看到有一個人舉起手，我衝過去跟他說請問你是陳醫生嗎？我小孩有狀況可不可以請你過來幫忙。他跟著我走，但被空少檔下來說按照規定他一定要有醫生證才能協助。陳醫生告訴我他沒有帶證件，我告訴空少，我是媽媽，我負全責，我需要他的醫療協助。接下來廣播後又加入一位女醫生。我看女兒像睡著一樣，我一直摸著她的腳底，怎麼感覺越來越冰。空姐開始CPR。我又衝去找空姐求他們讓飛機返航，女兒需要到醫院去。空姐說這要醫生同意才可以安排，我帶著空姐去找醫生，拜託醫生告訴空姐我女兒需要到醫院去，飛機需要返航。醫生重複我的話。空姐說我們現在安排。CPR還在進行女兒都沒醒來，我快要發瘋了。我跟姐姐說你能不能打給她爸爸，讓她爸爸給他加油。電話撥通以後，先生搞不清楚狀況，我哭著告訴他女兒在急救，你跟她加油。空姐還在兩人一組，不停對女兒CPR，飛機廣播說要降落了，空姐都沒停手，飛機落地，我卻被強帶到空橋外一個空間。眼睛離開女兒讓我瞬間失控暴哭尖叫，弟弟抓住我安撫我，我跪下來姐姐也跪下來，我們一直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不知跪著念了多久，醫生過來，我也跟他跪，請他救我的小孩，帶我小孩去醫院，但是他的眼神閃爍態度冷漠，他告訴我會帶女兒去醫院。然後我們再度上機，沒看到女兒。他們說女兒去醫院了。我們也要跟著去。一開始說緊急簽證只能發給兩個隨行大人，後來阿聯酋幫忙協調說我們四個大人都可以一起下機了，這時我才知道，飛機迫降在科威特國際機場。

2017年10月9日星期一晚上我帶女兒和家人從桃園機場出發。特意選搭了大飛機阿聯酋A380經杜拜轉機到德國，妹妹一家已經在慕尼黑等我們過去會合要展開13天的德瑞之旅。那晚先生跟兒子還一起開開心心地送機。我的女兒已經快五歲，長得蠻高蠻好的，很多人以為她都七八歲了。飛機一起飛後，女兒突然說肚子痛。我帶她去上廁所她也上不出來，感覺得出來這次肚痛地利害。空姐送餐我倆都吃不下。我請空姐幫忙問機上是否有醫生可以幫女兒看看狀況。空姐說按照流程先請在美國的地面醫生衛星問診。後來女兒開始吐。他們撥了衛星電話，給女兒止吐藥水。女兒肚痛時好時壞，空姐幫我們兩換到後面一排三人的位置讓女兒可以平躺休息，整段飛機他大小便都上不出來，也不敢喝太多水怕吐，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第二次送餐我兩還是都沒有吃。女兒有稍微睡著一下，我則是擔心一整個航程完全沒闔眼休息。到了杜拜，空姐告訴我到醫療中心去讓女兒看看醫生。我們一下飛機，帶著女兒直接到貴賓室然後有人員過來看女兒狀況。接著看我女兒狀況還行帶我直接用推車推女兒去醫療中心看醫生。醫療中心很簡便，一個護理師先問過大致情況後，我們到另一個房間等醫生，我又跟醫生重複描述了一次女兒狀況。醫生說要幫女兒打痛針。如果不打針的話吃藥也可以。於是我選擇給女兒吃藥。喝完藥水，女兒說要上廁所，這次有尿出來一點了。然後護士讓女兒躺在病床上休息。休息了半小時左右，女兒精神狀況看似好蠻多的，也可以自己站起來了。於是我準備帶她回去找家人一起候機。離開之前醫生開了藥方要我們去機場藥局買止吐藥水給女兒喝。也開了診斷書。上頭寫說建議女兒到目的地德國後在進一步檢查就放我們離開了。我牽著女兒的手兩人一起走回貴賓室。回去以後我看女兒狀況稍好，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商店逛逛然後去藥局買他的藥水，女兒說好，我兩下樓。經過賣玩具那區，女兒被吸引停留，我在旁邊等了一下讓女兒看看，女兒很乖從來不會開口叫我買玩具，但我告訴他，這裡的玩具不好看，到了德國後媽媽馬上帶你去逛超市，買玩具給你好嗎，女兒點頭便跟我離開了。買到藥回去貴賓室我讓女兒喝下。沒多久她又吐出來，躺在椅子上休息。一旁老媽也是累得坐在椅子上打盹著。我看女兒又累又虛弱的樣子實在心疼，默默流下眼淚又趕緊擦掉，覺得自己當媽媽的這樣不堅強還想帶女兒出國玩嗎？可是我真的很不安又充滿無力感，我只想著，一到德國後趕快帶去看醫生讓她可以好好休息。